我的突然回来让家人吃了一惊。我没有多作理会,面对面和我爸坐着聊了很久。从买电话卡说到第二食堂,从公路运营说道商超配送。我把入学开始的点滴都如实说出,我让他知道我的野心和现实的困境,我告诉他,我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大学生,我需要钱。
爸一直没有发言,他闭著眼睛安静的听着,无论起落我都看不明白他的喜怒。一直等我说完,他还是闭著眼没有出声,我忐忑的等着他表态。良久,他才重重的呼了口气,拍拍我的肩,站起身上楼。
我不敢多问,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兀自走回房间,似乎下了雨,稀里哗啦的顺着窗门流着。我心不在焉的靠着墙,呆呆的看手中一根接着一根慢慢燃烧的烟。
不知过了多久,我妈来了一趟。她递给我一个黄色牛皮信封。我隐约撇见里面工商银行的字样,眼眶顿时酸了。我妈撤开我面前杂乱的烟灰缸,关切的摸着我的头。她说我爸和她商量过了,这里是家里能用的积蓄,里面有小四十万,儿子既然长大了,就都拿去换追求,家里不用多上心,基本对付还是有的。明天就回学校吧,我和你爸就不送了。事业要紧,身体更要紧,烟要少抽。生意我不懂,你爸说,敢做就要敢担当。没有成功可以复制,也没有失败值得同情。家人可以一直陪着你,但不可能一直帮到你。年轻不能傲,三思而后行。
回省城的火车上我的思绪非常混乱,牛皮信封装在外套的内袋里贴着我的胸膛。我再也无心揣测同行人的悲喜,只盼快点到达。人因为感性而奇。春风得意的时候,周遭的所有散漫你都视为美好,灰心丧气的时候,身边所有的美景似乎都与你无关。
出站的时候刚好林总打来电话,他说老方的贷款已经托人上了程序,连贷审会都过了,他自己也落实的差不多了,打电话希望哥仨个一起坐坐。林总说的很轻松,也没有讲明他的钱的出处,但隔着电话我能闻到林总嘴里刺鼻的酒精,我知道大家都太压抑了。
晚上我们仨坐在一家小酒吧里,昏暗的灯光让我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三个忽明忽暗的烟头让我想到一句非常不应景的话叫做英雄不问出处。一个长得好像高晓松的胖子在大厅中央弹唱着窦唯的无地自容。我们都跟着音乐麻醉,仿佛可以对着黑暗肆无忌惮的宣示我们内心脆弱的伤口。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黑豹,心里的共鸣让我一度对嘶喊的摇滚产生依赖。
那个高晓松从窦唯换到郑均,从郑均唱到崔健。我们聊着很多以往开心的事,林总从小的梦想是个厨子,老方原来以前是演话剧的,我们为过去的快乐喝彩,为将来的憧憬干杯。朋友的情谊和酒精的暖意似乎驱散了这些天在我们心里一直积淀的阴霾。或许是无意,更或许是刻意,一直到散场,这几天的痛苦和压抑。我们都不约而同绝口不提。
从酒吧分开后,我又开车去了学校一趟。那个昔日让我满载荣誉和膨胀虚荣的地方,如今让我感到陌生。我静静坐在操场的塑胶跑道上望着天空,耳畔中蛙声蝉鸣连成一片,我只觉得有些东西开始越来越遥远,我不知道该怎么挽留和如何缅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坚持还是在放弃。
我站起身沿着操场缓缓走了几步。摸烟的时候我又碰到内袋里我母亲给的存折。心里霎时又是一阵悸动。我撕开牛皮信封,暗红色的折面上写满家人的包容与不弃。
大约又过去了几天,老方的贷款果然批下来了,我们在几句飘浮的互勉之中把钱汇入公司。老方用老丈人的店面换了五十万,我和林总凑了一百九十万。我们在办公室里互相望着,唏嘘不已。生意场如战场,哪怕坐拥千军万马,优势得天独厚,一个战略的失误,也可以让你全军覆没。我们在自讨的同时,也暗下决心,攻要攻的气势轩昂,守要守的固若金汤。今天失去的,明天我们将加倍拥有。人最容易躲在幻想中麻醉,很快我们在未来的憧憬中忘记了前几日的雾霭。
我回到302的时候,天色还不算晚,这几天都沉在公司的压力出不来,倒是亏欠她了,终于过了坎,我可要好好去弥补。我兀自想着,手中的钥匙旋开了门。
我脸上的笑容很快转成诧异。开门那一刹,她明显吓了一跳,慌乱的将双手别在背后,一张俏脸憋的通红,才说了一声你回来了?我很奇怪她的紧张,和往日太不相同。我的注意力转到她身后的双手,我不知道她在我面前要隐藏的是什么,我越好奇,她越不自然。
我问了两声,她的脸更红了,就像一个被责罚的小孩一样低着头。我还猜是她给我准备的惊喜礼物,于是笑着过去拉开她的手,她的手捏成一个拳头,但依稀还能看出她极力掩饰的是一张小小的纸片。我好奇心更重了,那是什么?宝贝,手张开。我说。她似乎觉得已经藏不下去了,才淡淡笑了笑,握紧的手也缓缓松开。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我的心一下子空白了。我的身体在颤抖,这个时候心情,我说不清是激动还是自责。她手掌里握住的是一根小小的验孕棒,两条显眼的深红划线触目惊心。
我一时哑了口,这几天的所有旁杂都抛诸脑后。我的思绪混乱不堪,我不知道怎样应对。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我没有那么勇敢。
我来不及掩饰,她从我闪烁的眼神里看到了慌乱和不安。她很乖巧的笑了,头沉的更低,你别担心了,没有事。她的声音轻不可闻,但透着倔强。我轻轻扶着她的肩,却不敢看她的眼。我想了一大堆慰借的话,都还没有说出口,她突然又哭了,她挣开我的手,然后捂着脸,整个身子都在无声颤抖。她脖子上的吊坠和无名指上的指环像一双眼睛一样犀利的凝视着我。我看着她哭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我总是说有多热爱,有多想念,有多眷恋。我总是认为有多坚强,有多刻骨,有多担当。真是讽刺,我不知道她怎么想,但那一刻,我真的恨死我自己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空气沉闷又稀薄,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下意识袒露的是我**裸的虚伪的灵魂。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她止住了哭泣。她清了清嗓子,忽然换成很调皮的语气,她叫我不要难过,她只是和我开个玩笑。都是假的。我痛苦的摇摇头,她泪痕未干的眼里满是柔贻,却还有极力隐藏的委屈。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我紧紧的抱住她。我想关怀,却是伤害。我想给予,却是亏欠。我无地自容。
那个痛苦的夜晚,我永远无法忘记。我们都假装睡得香甜,半夜的时候,我在思考,她在哭泣。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为我煮着稀饭。看到她若无其实的样子我的心里更加愧疚。见我起床,她像往常一样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个淡淡的吻,她还轻轻的靠着我的耳边装神秘:老公,宝宝今天有礼物给你。可是费了好多心血哦。
她欢快的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十字绣抱枕,爱神丘比特的主图案,两个可爱的小人后面整齐娟秀的刺着我和她的名字。她从武汉回来就开始为我绣了,我在她家看过。我不在身边的时候,她用一针一针勾出思念。我回报了一个惨淡的微笑,心里五味杂陈,我突然觉得我不配。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我都在公司配合财务工作,有了新的资金,公司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账面上还有几十万流动款,而且应该很快就会有更多盈余,大家都很高兴,我却心不在焉,她在我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我一直在问自己一些无法回答的问题。
最近发生了太多的意想不到,这让我的神经绷的很紧。不论我怎么伪装,却还是做不到淡然。我强迫自己冷静,却发现在这件事上,尴尬的年龄和学生身份让我怎么选都是错。那几天父母也经常打电话问候,好几次我鼓足勇气想提起她,话到嘴边又因为怯懦吞了回去。家里的气氛也渐渐有了微妙的改变,我们开始从毫无保留变的小心翼翼。她总是表现的若无其事,我总是刻意的无微不至。我的愧疚日益加深,因为她的怀孕,我们好像突然失去很多快乐。